——序《飞扬的个性》
我对德化一中有着特殊的感情,这倒不仅仅是因为我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在德化一中有过一段当教员的经历,而且因为德化一中同学的作文对我的理论研究有相当的触动。去年他们把优秀之作集成一本《青青野草叶》,请我作序。活到为人作序的年龄,有时,免不了说些空话,但是,对于《青青野草叶》,我非但没有说空话,相反,说了一些在一般序文中,很难说出来的话。这是因为,同学们的作文激发了我的灵感,在理论上产生一种顿悟,一种发现,后来变成了我对于作文观念的一个出发点。我那篇序言的题旨就是“找到自己少年的心态”。 流行的作文观念,是“贴近生活”,我觉得这种说法很空,甚至有点不负责任。什么叫做生活呢?一个少年,奔忙在学校与家庭之间,不就是在生活之中吗?不是和生活贴得很近吗? 问题在于什么是生活。在一些权威人士心目中,生活是社会的、客观的,有着一种伟大的、统一的意义的,对于青少年来说,是遥远的,所以要努力去贴近它。其实,他们的所谓贴近生活,就是贴近那种固定的意义和伟大本质,而青少年每天都在体验着的日子,很平凡,并没有他们所向往的意义和本质。因而,要贴近那统一的意义,就不能不离开青少年各自的生活,离开的结果就很难免虚假,甚至是造谣。 中学作文、高考作文中盛产假大空,其理论根源就在于此。 生活中并没有那种抽象的、远离青少年心灵的统一的意义。离开了青少年的心灵的生活,就既不是“生”的,也不是“活”的。生活,就是活在不同人的生命的独特的体验,抽象的统一的本质不是生活。只有有了独特的生命的体验,才叫生活。它并不仅仅是一些事件和经历,它的生命在于当时和事后的情感、感觉、幻想、遗憾、痛苦的体验。只有这样,才有生气和活力,才有可能成为写作的源泉。不和自己的情感发生关系,心灵不曾为之激动过,为之颠狂过的,哪怕是很有社会意义的,也很难成为写作源泉,严格的说来,一般的经历不能叫做生活,因为对于心灵来说,它既没有“生”过,也没有“活”过。盲目地要求青少年贴近这样的“生活”,实际是让学生背弃自己的心灵体验,失去自己的个性。 基于这一点,我提出了一个纲领:贴近自我。只有贴近自我,贴近自己鲜活的生命,有了和他人不同的体验,才能贴近生活。生活的发现和自我的发现是不可分割的。 正是因为这样,我提出,为了贴近生活,必须找到自我。 在读《青青野草叶》的选本的过程,我觉得找到自我的理论还需要发展,我在给一个中学生刊物的信中这样说: 我已经为贵报写了“找到自己”,这还不够,为什么一些同学少年就是满篇大人腔,就是找不到自己呢?这是因为,他们往往对于自己最现成的少年心态不由自主地回避。我从一组中学生的散文中,得出一个新的结论:找到自己年龄特点的心态,哪怕是调皮鬼的也好。如果出一个题目,要求写一写自己的老师,恐怕许多同学写出来都是差不多的。这是因为有一种现成的统一的话语模式在扼杀着年青的个性。流行的话语有一种力量,像无声的命令一样让你把自己活泼的、调皮的天性掩盖起来,其结果就是不由自主地写些空话、套话、大话。在一些成功的作文中,活脱脱就是作者自己眼中的老师:作者不但对老师调皮,而且对语言也调皮。许多同学文章写不出自己的个性,往往就是因为做出一副大人腔,结果是堆砌大同小异的套话,一本正经地自我扭曲,伪装自己。 要知道青少年的调皮也是一种美啊,有时比许多人热衷的美丽的风景还美得多。 忘掉了自己,忘掉了自己的年龄特点、身份特点,回避自己的调皮,是作文之大忌。成功的关键在于活脱脱敞开了自己少年心态,把俏皮的心灵公开出来。成功的作文,各有各的经验,但是不管经验多么五花八门,归根到底有一条,就是贴近自己,贴近自己的年龄特点的心态。不能一味教条地迷信“贴近生活”。 这一思想,后来成了我作文观念的理论基点。 我要对德化一中的同学和老师,表示深深的谢忱。 一年多过去了,德化一中同学作文的又一个选本《飞扬的个性》放在我的案上。这一次,我又有了新的发现,他们不以找到自己的年龄的特点为满足,而且把它上升为个性,不是一般的个性,而且要_让个性飞扬起来。试看—篇《新<狂人日记>》,作者所写的一个厌学同学的幻觉。通篇模仿鲁迅的《狂人日记》,把自己写成“狂人”。如果按照教条式的“贴近生活”的统一本质的准则,恐怕要被判为是歪曲生活的。但是,这恰恰是贴近了作者的自我,作者面临的考试的压力和无奈的生活处境,跃然纸上,同学称赞他的文章“惊天地,泣鬼神,实在是个性十足”。 这是因为,他们的个性借助幻想的翅膀飞扬了起来。 从这里可以看出,德化一中语文老师所推行的“个性作文”取得了实实在在的成就。老师们真是有胆有识。 放飞个性,就是借助幻想,从爬行的写实的套路中把调皮的个性解放出来,《爱上女鬼》就是一个大胆的尝试。既像是神话又像是寓言。如果用贴近生活的教条来衡量,可能是被说成是宣传封建迷信了。但是从贴近自我来说,却是意气风发的。不如此,一个中学生,如何来表现他对于爱情这个禁区里的思考呢?贴近生活,贴近生活,说成了习惯,就成了自我麻醉,连被剥了幻想的翅膀的悲剧也视而不见了。 堂而皇之的理论孤立起来看有时是神气活现的,一接触到实际,就往往显出纸老虎的原形。林海容的《赤道往北40度》可以说是雄辩的证据。这是一篇首都游记,却没有任何贴近首都的伟大的、统一的概念,相反,作者强调的是“不是在故乡,不是在厦门,也不是在福州,是属于我的北京”。这个北京,和概念中的北京,起初还是有点相像的,作者下决心要用一生来记住“生命中的第一座城市”,但是,后来是: 拿了围巾和手套,乘着冰冷的电梯,来到街上。街上都是光秃秃的树,没有很多人,太安静了,听不见一丝嘈杂。有个遛狗的女孩靠近,漂亮的女孩。漂亮的狗凑到我脚下。她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看着我。进去吃了早餐再出来,逐渐热烈的清晨的阳光,一点一点,从屋檐转移到手背上。不太冷。 想象的北京大概可以是这样子吧。 每天不停地看,不停地走,不停地照。 每天在街区里流连。 整个人,走得越远越沉默。 在家小店里,买明信片,黑白的。北京胡同,一直都很好奇曲曲折折的胡同,到了北京才知道不过如此。趴在木桌上,用笔在明信片上写字。原来可以知道写什么,知道可以写给谁,真是一种幸福…… 走累了,挑一家小吃店坐下。有很北京的炸酱面和水饺。点了面,抬头,天空很暗,和南方一样。 开始有点喜欢这座城市,虽然让人觉得有冷清的意味。太繁华终究是不好的……从来不会想要一个太过热闹的梦,因为容易显得短促,只奢望漫长而缠绵的。 多么独特的感觉,居然没有强调激动,没有张扬,出奇的平静,也能产生出奇的感染力,要说才气,这就是才气。 只有与心灵发生深邃的关系的经历才是生活。而能够进入写作境界的生活是在心灵深处的,要真正贴近生活,首要的条件是贴近自己的心灵。只有贴近了自己的心灵,才能实实在在地贴近自己心灵中的生活。如果从贴近生活的教条出发,这个作者所写的一点也不符合通常所谓的统一的本质,在一般概念中的那种伟大首都的景象,这里可以说是一点也没有。但是,这并不妨碍它动人。它之所以有感染力,就是因为,一切都是从作者的心灵里流泻出来的。这个心灵与众不同,对于太热闹的场景,她没有什么感觉,她连做梦都不喜欢热闹,她有持续性的细腻的感觉。在这种感觉中,读者不难感到,她对于首都的爱是慢慢地流露出来了。这种爱是渗透在一系列微妙的感觉中的,不停地走着,不停地照相,好像漫不经心,然而,流水账的感觉,别人是不在意的,而她却都很在意。从天有点冷,阳光照到手上又不太冷的感觉,从并不热闹的街道到遛狗的女郎,从炸酱面到水饺,从买明信片到写明信片,在别人觉得没有什么意味,没有什么情致的地方,甚至连自己“不过如此”的感觉,她都觉得很重要。这种情趣不是别人的,而是她自己的,带着这个感觉精致的女孩的个性特点的。 作者是如此不动声色地贴近了自己的个性,又如此从容宁静地表现了自己的个性;把零零落落、琐琐碎碎的,似乎是没有深意的,没有连续性的细节用自己的情致加以同化,构成一个统一的境界。 这就不但是贴近了生活而且超越了生活原生状态,因为,这并不是反映,而是一种创造,一种心灵的、精神的、个性化的、艺术的创造。这就不但贴近了生活,而且还超越了生活。超越生活才能进入想象的境界。这时,关键在于和生活拉开距离,过分地贴近生活可能窒息了情绪,扼杀了想象。贴近生活的说法,之所以经不起推敲,就是因为它从根本上否定了想象。多元的个性和统一的、概念化的生活相比,是无限丰富的,而想象比个性则更加多彩。 没有想象,就没有多彩的个性。 从《飞扬的个性》中看,如果不是得力于无拘无束的想象,怎么可能设想,一个中学生被虚拟的法庭宣告有罪,“剥夺参与任何与学习无关的课外活动权利”,这是反讽的胜利,也是想象的胜利。 脱离了心灵和想象去强调“贴近生活”,其结果是贴近概念,贴近套话,在生活面前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最后是悲剧性地脱离了生活。比如,一个卖鸡蛋的,卖来卖去老是卖不掉,可是他还是坚持不懈地叫卖。对于这样的“生活”,你怎么去贴近呢?你去采访他吗?可是如果你采访到的事情,如果没有深深地触动你的灵魂,你怎么能够写出自己的,私有的,而不是公共的感受呢?可是,一个中学生却直接从这叫喊声中贴近了卖鸡蛋者的生命,也贴近自己的生命: “姑娘.要买蛋吗?” 在布满皱纹的脸上,我读出了老人内心中的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叫希望。我摇播头,摇得那么不忍心,摇得那么吃力。在老人眼中,我看到了失望。 老人眼中的“失望”和“希望”,都不是生活中现成的。而作者内心的情感是通过想象投胎的。这时的话语,既不是生活的原生状态,也不是自我情感的自发状态,而是比之平常状态更为精纯的状态。作者对于弱势群体的同情,在平时也许是潜在的、朦胧的、模糊的、若隐若显的,但是在想象中,这种状态得到了肯定和升华,找到了自己的话语,自我就进入一个更高的层次,它不但超越了生活,而且超越了平常的自我。 这时,我们再来看,所谓贴近生活的作文诀窍,本来旨在是反对脱离生活的,但是,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它却实实在在是脱离了生活的。 许多同学为没有东西可写而苦恼,原因当然很多,其中之一就是过分迷信贴近生活这样的教条。殊不知,从生活到作文的过程,并不是这样直线的。至少要经历以下五个层次的跨越:一,生活要和心灵猝然遇合;二,二者要通过想象才能构成意象;三,生活在想象中要重新破译;四,灵魂(自我)在想象中也要升华;五,这两种升华要达到水乳交融的统一,才能走向审美的殿堂,构成文章。光是虔诚地贴近那客观的生活,实际上是把灵魂委弃在世俗的尘土之中。如此这般,只能是重复现成的套话,津津有味地用青春的舌头唱陈腐的歌。(孙绍振) |